那空气中散开的桐油香,便是对过往时光最温柔的致意。

我的伞坊,终年弥漫着桐油和柿漆混合的、略带苦涩的清香。这气味黏稠而固执,仿佛能将江南的梅雨都染上它的颜色。坊内没有机械的轰鸣,只有削竹的“沙沙”声,以及穿线时,针尖掠过韧皮时那一声极轻微的“呲”响。我做的,是如今已鲜有人问津的油纸伞。
制伞的第一步,是“选竹”。须得是山阴处的老毛竹,竹节长而均匀,质地韧而不硬。用篾刀顺着竹纹劈成三十二根或四十八根等宽的伞骨,我们称之为“批子”。再将批子削成一头宽厚、一头纤细的“槽骨”,宽处用以承托伞面,细处则如人之指节,需灵活穿插,方能开合自如。这全凭手感,削出的竹篾需光滑无毛刺,弧度流畅自然。
最考验耐心的是“搭架”。将削好的伞骨,用麻绳在一端钻孔串联,形成伞的“上巢”;另一端则与那根决定开合的“伞键”相连,构成“下巢”。这上下之间,是精密的杠杆结构,是油纸伞得以“开如满月,合如修竹”的机关所在。组装时,需反复调试,确保每一根伞骨都能在开合间顺畅滑动,不松不紧,恰到好处。这骨架,是伞的风骨。
骨架既成,便要为它披上“衣裳”,谓之“裱伞”。选用韧性极佳的手工桑皮纸,刷上特制的天然胶水,依着伞骨的脉络,一小片一小片地仔细裱糊。纸张交接处需严丝合缝,不能有分毫重叠或空隙。待胶水干透,那素白的伞面便如同紧绷的鼓皮,轻轻一弹,便有嗡嗡的回响。
而后是关键的“上油”。将纯正的桐油倒入陶钵,置于炭火上微微加热,让它的流动性更好。用宽大的软毛刷,蘸取那金黄透亮的油液,从伞顶开始,一层层、一遍遍地刷涂。每一遍都需薄而均匀,待其完全阴干,才能刷上下一遍。如此反复三到五遍,直至伞面呈现出一种深琥珀色的、温润的光泽。这桐油层,是伞的铠甲,能抵风,能挡雨,历久弥坚。
最后,或是在伞面上“作画”,请画师绘上梅兰竹菊、山水人物;或是题上几句诗词,盖上朱红印章。一把油纸伞,至此才算完成。它不再仅仅是一件遮雨的工具,而成了一件可执于手中的、移动的园林小品,一幅可开合的写意画。
在这个折叠伞充斥街巷的时代,我仍固执地守着这门缓慢的手艺。我撑开的,不仅是一方晴空,更是一段关于江南烟雨的、湿润的旧梦。当人们撑起我做的伞,走入那斜风细雨之中,那伞面上流淌的雨珠,那空气中散开的桐油香,便是对过往时光最温柔的致意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