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我的绣房永远幽暗,只留一束光,从高窗倾泻,精准地落在那紧绷的绸缎上。空气中浮动着蚕丝柔顺的气息、以及老木头绣架经年累月沉淀的微香。这里听不见市声,只有丝线穿过缎面时,那极细微的“簌簌”声,像春蚕在梦中进食。我不是绣娘,是给梦境织就衣衫的人。
刺绣的头一桩,是“读画”。摊开戏袍的图样,那不是画,是一个个人物的命途。帝王袍上的龙,须得九五之数,金鳞怒张,吞吐山河之气;贵妃衣上的凤,须得仪态万方,尾羽华美,尽显人间极贵;而青衣褶子上的梅,则要疏影横斜,带着月下的孤寂与清愁。每一根线条,都承载着角色的喜怒哀乐,我得先读懂它,才能下针。
最耗心神的,是“配线”。光是红色,便有宫墙朱、樱桃红、胭脂晕、珊瑚赤数十种之别;金色,则有赤金、淡金、青金,光泽质感各不相同。我需根据人物的年龄、身份、境遇,选择最贴切的色相。将上百个彩线小桄子在眼前一字排开,指尖拂过,如同乐师在调试琴弦,寻找那最和谐的色彩乐章。
真正的修行,始于“下针”。我的针不是笔,是刻刀,是画笔。以极细的“齐针”铺陈底色,如工笔渲染;以“套针”层层叠色,让花瓣产生自然的晕染过渡;以“戗针”表现鳞甲、羽毛的层层质感;以“盘金”勾勒轮廓,那捻着真金的线在缎面上盘踞,灯光下,熠熠生辉,贵不可言。
绣一朵牡丹,往往需要月余。从最中心的花蕊开始,那是由无数“打籽针”结成的密实核心,仿佛孕育着生命。而后一瓣瓣向外舒展,瓣尖颜色最浓,用色最深,向内则逐渐淡去,与底色融为一体。叶子的翻卷,虫蛀的痕迹,都需要用不同的针法去细腻表现。这不仅是技艺,更是对自然万物最深刻的观察与再现。
我常常一坐便是一整天,身体是静止的,唯有指尖在方寸之间舞蹈。腰背酸痛,眼睛干涩,但当最后一针落下,将那绣片举到光下,看到那牡丹仿佛在缎面上呼吸,龙睛凤羽皆有了神采,所有的疲惫便都化作了无言的满足。
如今,机绣的戏服光鲜亮丽,价格低廉。我手绣的一件袍子,或许抵得上人家一整箱。但我依然故我。我绣的,不是一件衣裳,是一个角色的魂。当名角儿穿上我绣的蟒袍,在锣鼓点中一亮相,那满堂的喝彩,有一半,是给我这暗处针线人的。这金线牡丹,绣的是戏文,也是我这一针一线,不曾虚度的光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