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今,墨汁便捷,此道渐微。但我仍守着这满屋的晦暗与辛劳。我制的,不仅是一锭可以研磨的墨,更是一段被凝固的时光,一缕被驯服的轻烟。当有人在端砚上轻磨我这墨,闻见那混合着药香与桐油气的独特墨芬时,他便与这千百盏寂寥的油灯,与我这十万次的捶打,神交已久了。
我的墨坊,终年不见明媚。光线自高窗艰难透入,也被满屋悬浮的、极细的烟炱染得晦暗。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息——桐油燃烧后的焦香、牛皮胶的腥膻,以及冰片、麝香等数十味药材的清冽。这里,是光的残骸沉淀为永恒之黑的地方。
制墨之始,在于“取烟”。最上乘者,乃“灯盏碗烟”。于密闭的烟房内,点燃千百盏桐油灯,每盏灯上覆一精致的瓷碗。油灯燃烧时,那缕缕青烟上升,遇冷便凝结在碗壁上,积成一层轻薄如羽、漆黑如夜的烟灰。这烟炱,细腻无比,是墨的骨,是墨的魂。收集时需万分小心,呵一口气都可能让它飞散无踪。
得了烟炱,便要“和胶”。选用上好的牛皮胶,于铜锅中文火慢熬,直至胶液金黄透亮,扯之成丝。将烟炱缓缓倒入热胶中,这便是一场力量与耐力的较量。用一根巨大的铁杵,在石臼中反复捶打、揉搓。成百上千次的折叠、捶打,让烟与胶从最初的彼此排斥,到最终水乳交融,成为一团光亮如漆、韧如膏泥的墨团。这过程,我们称之为“十万杵”,少一杵,则质地不匀,多一杵,则胶性受损。
墨团既成,便可“制形”。根据墨模的不同,将墨团分割、称重,填入雕刻着龙凤、山水、或是名家书法的木模之中。用杠杆施加巨力,压紧、压实。待时辰到了,起模而出,一块初具形态的墨锭便诞生了。它此时尚是深灰色,质地柔软,带着胶的温润。
接下来的“晾墨”,是时光的艺术。新制的墨锭不能曝晒,只能置于通风避光之处,用稻草覆盖,让其自然阴干。这过程极其缓慢,短则数月,长则数年。一块上好的墨,需经历数个寒暑,方能彻底干透。在漫长的等待中,墨体内的胶性渐渐平和,暴躁之气尽褪,色泽也由灰转黑,泛出隐隐的紫玉之光。
最后,是“描金”。用细细的毛笔,蘸取金粉与胶水,小心翼翼地填描墨锭上的纹样与字迹。于是,那沉静的黑色之上,便跃然而起一道道璀璨的金线,如同黑夜中的星辰,华贵而庄严。
如今,墨汁便捷,此道渐微。但我仍守着这满屋的晦暗与辛劳。我制的,不仅是一锭可以研磨的墨,更是一段被凝固的时光,一缕被驯服的轻烟。当有人在端砚上轻磨我这墨,闻见那混合着药香与桐油气的独特墨芬时,他便与这千百盏寂寥的油灯,与我这十万次的捶打,神交已久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