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漫长的、被绿色与声浪浸泡的夏日,又将过去了。
暑气最盛的午后,连风都仿佛被黏稠的热浪胶着,动弹不得。整个世界像是被扣在一只巨大的玻璃罩里,闷得没有一丝缝隙。唯有窗外那几株老槐树,撑开蓊蓊郁郁的华盖,投下满地浓得化不开的斑驳绿荫,算是这炎炎赤日里,最后一点慈悲。
而蝉声,便是这沉闷舞台上唯一的、执拗的主角。那声音起初只是一两声试探,嘶哑而断续,像是刚从漫长的黑暗里挣脱,尚未找回喉咙。但很快,它们便彼此呼应,汇成一片无边无际的、金属质地的声浪。“知了——知了——”,一声高过一声,一阵紧似一阵,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,将整个午后牢牢地罩在里面。这声音里没有婉转,没有起伏,只有一种纯粹的、近乎蛮横的生命力,仿佛要将积蓄了数年地底光阴的能量,在这一季尽数呐喊出来。
我躺在竹席上,枕着这震耳欲聋的寂静。说是寂静,只因除了这蝉鸣,万物皆噤了声。黄狗趴在廊檐下,舌头伸得老长,连喘气都显得有气无力。树叶纹丝不动,像是画上去的一般。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流速,变得滞重而绵长,每一秒都被蝉声拉得像橡皮筋。思绪是飘忽的,无法凝聚,只能任由它在这声浪里浮沉,时而清晰,时而模糊。
偶尔,会有一丝极微弱的风,不知从哪个角落侥幸钻入,拂动窗棂上悬挂的竹帘,发出“嗒”的一声轻响。这几乎算不上风,更像是一声疲惫的叹息。然而,就是这一丝动静,却能让满树的蝉鸣骤然停歇一瞬。那一瞬,世界会陷入一种极其怪异的、真空般的宁静,静得能听见自己血管里血液流动的声音。可这宁静短暂得如同幻觉,未及你细细品味,那被惊扰的蝉声便会以加倍的音量、更盛的势头,重新席卷而来,仿佛是对那片刻中断的报复。
母亲总是在这时,端来用井水镇过的绿豆汤。白瓷碗壁沁着冰凉的水珠,喝下去,那股清甜与凉意便从喉咙一直滑到心底,暂时压下了从内而外的燥热。这便是一天中最惬意、最安宁的片刻了。
这喧噪不堪的蝉鸣,初听令人心烦意乱,听久了,却仿佛成了一种背景,一种白噪音,反而让心沉静下来。它成了夏日午后的刻度,是光阴具象化的声音。当蝉声在傍晚渐渐稀疏、微弱,最终被晚风和夜虫取代时,你便知道,一个漫长的、被绿色与声浪浸泡的夏日,又将过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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